在行业迎来大发展阶段,一流选手中公教育却陷入了净利润亏损、被证监会立案调查的境地
整个2020年,是中国公务员考试培训公司中公教育(002607.SZ)的风光之年。这一年,这家公司提前并超额完成对赌协议、市值飙升至2687亿元,稳稳当当坐在公务员考试培训市场的龙头宝座上。
公务员考试培训在教育赛道中只是一个细分市场,但潜力巨大。国考报名人数已连续13年超过百万,2021年,这个数字继续往上飞奔,直接超过200万。
但中公教育登上顶峰之后,没有跟随公考行业大势继续高歌猛进。
2021年10月,中公教育公布三季报,2021年前三季度,营收同比下滑15%至63亿元,净亏损8.9亿元,去年同期为盈利13.2亿元。其中,三季度单季的净亏损约8亿元,与去年同期差距达到23.5亿元。
这组数据太过反常。
中公教育异常的巨额利润波动,引发深交所两次下发关注函,要求解释合同负债(即协议班和普通班的预收学费)大幅下滑、大存大贷等问题。另外,因涉嫌未按规定披露关联交易,中公教育近期也被证监会立案调查。
考公务员越来越成为当代年轻人就业的主流选项,2020年在35岁以下年轻人中,约每45个人就有1人报考公务员。要考公务员,中公教育几乎是绕不开的名字,大学校园内考场外,人们随处可见它火红的宣传海报、广告旗帜。
2020年是中公教育的鼎盛时期,前三季度中公教育公考培训人次接近110万,综合考试人数与参培率后可以发现,约有小一半的参培学员都报名了中公。再往前,据第三方机构Frost&Sullivan统计,2019年中公教育在公考行业的市占率已达到33%,是第二名华图教育的两倍以上。
如果往前追溯到2018年,中公教育借壳亚夏汽车登陆A股后,立刻成为公考培训第一股。中公教育与亚夏汽车签下对赌协议,未来三年的净利润要分别达到9.3亿元、13亿元和16.5亿元。惊人的是,在疫情承压下,中公教育仍在2020年三季度一跃实现净利润15.5亿元,同比增幅高达234%,提前完成了业绩承诺。
这让中公教育股价此后一路走高,2020年最高点时为每股43.58元,市值达到2687亿元,超过新东方最高时的339亿美元。
截至2022年1月20日收盘,中公教育股价7.2元,市值444亿元,较峰值蒸发超过八成。有人分析,两个原因导致这个结果,一是受教育板块整体震荡影响;二是叠加三季度业绩“大变脸”。
中公教育商业模式的问题也在此时暴露。《财经》记者综合调查分析结论显示,中公教育陷入困境的核心原因在于 “协议班——高现金储备——投资地产”的模式出现裂缝,陡然升高的退费率、地产项目的停滞,以及学员贷款项目的弊端,正在集中爆发。
中公教育此时的动荡和落寞,只是开始,还是已经利空出尽?
越发激进的招生模式
中公教育的商业版图是围绕着协议班建立起来的。协议班,简单来说就是“不过包退”,与“一手交钱、一手上课”的普通班相比,协议班价格更高,通常在2万-5万元不等,主要包括全额退款、收取一定杂费的两种班型。
由于公务员考试的录取率低,几十名考生中仅录取一位,大部分考生只能“陪跑”,培训机构此时承诺的“不过退款”无形中降低了学员报名心理门槛。
一位公考培训行业资深人士对《财经》记者评价,“协议班是天才的发明。”它将原先的公考培训市场扩大了数倍不止,这种学员与机构间的“对赌协议”似乎是双赢,学员虽然没考上公务员,但没花费多少钱,机构则获取了充沛的现金流。
近年来,协议班模式为中公教育贡献了约75%的收入,除了公务员考试,中公教育在事业单位考试、教师招录考试及其他考试科目中大面积地使用协议班。
协议班迅速打开了中公教育的市场,筑起了护城河。一位公考培训公司前高管告诉《财经》记者,由于中公教育已将协议班立成了行业标准,被学员广泛认可,许多机构争相模仿,但它们在财务模型上难以成立,许多机构做协议班如履薄冰。
《财经》记者的调研结果显示,公考培训行业中,参加协议班且通过笔试的通过率约为20%-30%,面试通过率在50%左右。这意味着协议班中大量的预收款需要在考试结果发布后退还给学员,真正能确认为收入的只是通过学员的学费,以及未通过学员的少量杂费。
培训机构通常会采取倒推方式计算收入与成本结构,比如通过率能做到多少,响应的客单价定价多高,不退费部分如何定价等。“如果计算错误,或者预估过于乐观,非常容易入不敷出,最后崩盘。”前述公考培训行业前高管说,事实上,在笔试协议班中,培训机构普遍只是微利,甚至亏损。
中公教育让这一模式持续运作的方式有二:一是课程品类的多样化,财报称其提供超过100个品类的综合职业就业培训服务。如果学员在一门考试中不通过,中公教育会劝说他转学其他考试课程,很多学员在考试失利后,也的确需要寻找新的出路。这在中公教育内部被称为“二转”乃至“三转”“四转”,各分校负责人也有课程转化的指标考核。
反观大多数中小型培训机构,由于品类较少或没能真正跑通,很难实现学员转化,做协议班无异于“走钢索”。一位第二梯队公考培训机构的网校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为了抢市场,他所在的机构甚至推出了考过也全退的产品,最终资金紧张、造成退费挤兑。
此外,尽可能延长退费期限也是中公教育各分校的常用方式之一。一位前中公教育基层人士透露,中公教育的退费周期为30个-45个工作日,撑到极限时,可在确定退费后拖两个月左右。他接到的指示是:“好说话的学员能拖就拖,不好说话的才加急处理。”
另一个办法是投资。单价不菲的协议班让中公教育相当于拥有了大笔无息贷款,可以用于投资理财。
2019年-2020年,中公教育的理财类资产占资产总额始终在20%以上,最高曾达到70%。中公教育在对深交所的回复中披露,在“投资活动现金流出”中,最大的投资开支是购买理财产品和定期存款,这两年公司分别花费了270亿元和405.3亿元;另一项较大额的开支是购建长期资产,分别投资了7.2亿元和13.3亿元。
上述公考培训公司前高管对《财经》记者说,他所在的公司2018年曾进行过战略研讨,最终的结论是控制协议班的比例,不过多涉足房地产投资。他们选择了一条偏保守的路径,而中公教育的打法相对激进,这也是中公教育得以领先行业的关键之一。
2018年上市后,中公教育频频购置房地产。在山东济南、辽宁抚顺、陕西西安、北京昌平区及怀柔区等多地置办土地、房产,用于建设自己的学习及办公场所。
“胆大心细,是个狠人,非常值得敬佩。”他评价中公教育创始人兼董事长李永新,直到今天,李永新依然在管理第一线工作,参加所有重要会议。多位受访者说,作为职业教育行业的头部企业,中公教育在师资培训、中后台管理、渠道下沉等方面确实有过人的能力。
但商业模式看似已跑通的中公教育,在2021年底却有意识地开始收缩协议班规模,甚至取消了不过全退班。因为此时,中公教育高度依赖协议班所带来的模式缺陷,已逐渐暴露。
2020年开始的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公教育的协议班模式影响巨大。
当时的中公教育在长达五个月内都无法开展线下课程,公考开考时间也尚未确定,学员报名意愿低下,一时间经营陷入困顿。此后,中公教育的种种动作,基本秉持着“重现金、轻利润”的思路。
为了刺激报名,中公教育在2020年加大了对不过全退班的推广力度。不过全退班是协议班中最危险的一种产品类型。虽然公考报名人数逐年增多,但招录规模却不能持续扩大,而培训机构的通过率短期内也无法大幅提高,这意味着退费率会提高,公司能获得的确认收入总是有限的。可以说,不过全退的班型基本只能增加成本负担,无法带来太多利润。
一位中公教育高管告诉《财经》记者,不过全退班主要用在两个阶段,一个是新店开业期,另一个就是在2020年疫情阶段。这分别体现了不过全退班的两大优势:抢夺市场份额、盘活现金流。
《财经》记者就全额退款班在协议班中占比问询中公教育,相关负责人表示,暂无统计数据。
为了刺激招生量,当年,中公教育采取了一项更激进的市场推广举措——以理享学为主的学员贷。学员贷是教育行业常用的一种销售方式,尤其针对客单价高的产品,公司会向那些无力一次性缴纳学费的学员推荐贷款。
在中公教育,学员贷包括理享学、百度贷款和京东白条,其中,中公教育自主推出的理享学是贷款的主要模式。但理享学与常见的“华尔街英语”式贷款不同,常见的教育贷启动后,学员需按月还款,但理享学却是让学员“0元入学”,中公教育的方式更加激进——为学员承担贷款利息,学员考试通过才需要还款,不通过则由中公教育偿还贷款。
多位公考培训行业资深人士对《财经》记者说,无门槛的理享学对学员的诱惑力很大。在挑选机构时,学员很容易被“0元入学”吸引,其他机构毫无还手之力。
自2019年中公教育推出理享学以来,贷款模式产生的预收款明显上涨。2018年来自贷款的预收款比例仅有0.55%,而到了2020年,这一比例增长到了25%。
然而,无论是大举推行不过全退班,还是推广理享学贷款,都无异于饮鸩止渴。短时间可以固然笼络大量现金,但从业务运行的逻辑上却无法创造出稳定可观的利润。
这些举措,反倒给中公教育埋下了三重隐患:首先,学员零成本上课,备考积极性不高,一位中公教育高层人士对《财经》记者坦言,贷款学员的考试通过率明显低于正常学员,这意味着中公教育需要退还大量预收学费。
中公教育近日公告显示,2021年前三季度退费率达到65.8%,金额为124亿元,相较2020年和2019年,退费率仅为46.5%和44%,金额分别为100亿元和74亿元。
业绩大跳水的三季度,中公教育的经营活动现金流入也首次出现负数,这意味着当期退款首次出现了大于收款的情况。
其次,贷款利息对中公教育而言也是一笔负担。据中公教育披露的数据显示,理享学2019年到2021年前三季度,为中公教育带来的利息成本和交易手续费分别为3459万元、2.1亿元和1.7亿元。中公教育通过理享学获得的收益能否覆盖诸多成本,不得而知。
过度使用金融工具,导致一些地方分校动作变形、浑水摸鱼。上述中公教育基层人士透露,近一年来,他的领导曾两次要求员工办理“假贷款”,也就是邀请员工没有培训需求的亲朋好友办理理享学,之后可以申请退款,销售岗位的指标是“一天一个”。
他还接到过指示,让已报名的学员申请退费,再重新办理理享学。这位中公教育人士认为,如此一来,公司既可以收到贷款资金,又能拖延学员退费期限,在未来两个月的时间内,占有两份资金。
除了不过全退班与理享学,中公教育在2021年12月期间曾短暂过推出新产品“内部畅学卡”,这被外界视为中公教育又一次“赔本赚吆喝”的举措。
这款产品一次性收取5万元,不能使用贷款,一年内学员可在省内自选公职类课程任上,考不上全额退款,考上后只收7500元(退还4.25万元),黑龙江、河南、江苏等省份均有售。前述公考培训机构网校负责人评价,“基本是亏本的买卖,通过的一小部分钱完全不够覆盖成本。”
一位接近中公教育高层的知情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理享学是疫情时期的特殊产物,“内部畅学卡”也是少数省份在年底冲业绩时推出的阶段性产品,总部知悉后已要求全部下线,这部分产品最终带来的收入与公司整体相比,体量极小。至于“假贷款”等行为,收入最终无法确认,只会徒增公司手续费及利息,这属于个别分校的行为,总部一经查实会严肃处理。
近两年来,从中公教育的动作中可以看出,逐渐扩大的资金缺口让中公教育采取了一系列牺牲利润的举措,导致了大幅亏损。这与互联网的亏损逻辑还不一样,互联网公司早期为开拓市场,一定时间内的亏损是可以被资本市场接受的。
但中公教育却无法复用这套逻辑。原因有三:一是中公教育不是一家尚在成长期的企业,而是行业龙头;二是公考培训的人均消费频次不高,中公教育的亏损难以换来用户的持续复购;此外,中公教育作为一家以线下培训为主的教育实业公司,此前已实现了稳定盈利,如今的高额亏损更暴露出的,是产品结构上的失衡与发展上缺乏远见。
地产投资遇阻
中公教育当下要应对的,还不只是产品策略导致的利润大幅下滑,坎坷的地产投资让公司的现金流更加捉襟见肘。
此前,区别于其他教育公司的一大特征,中公教育在于在各地大兴土木、自建教学基地。自2018年以来,中公教育已在全国主要城市以自建或租赁的方式建设了约10个培训基地。
知情人士解释,这是出于节省成本和适应公考考生备考的特点,且在2018年前后管理层判断,重资产投资在成本分摊、职业技能培训转型等方面更具有长期价值。
这种思路在过去成立,但2021年针对地产行业的严格监管与审批,让中公教育的地产投资命途多舛。
2020年底,中公教育对外公布了两个大动作:一是以30亿元在北京市昌平区拍下一块住宅用地和一块多功能用地;二是定增融资不超过60亿元,拟在北京市怀柔区打造建筑面积为32.6万平方米的学习基地。
按照原计划,昌平项目的总投资额约45亿元,怀柔项目总投资约42亿元。这两处用地分别用于建设研发及培训中心和封闭班培训。
购置昌平土地给中公教育的资金情况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如下图所示,2021年以来,中公教育账面上流动性较强的资金大幅减少,而其他非流动资产大幅增加,其中占大头就是以总价30.99亿元购置的北京昌平的土地。
在2021年三季度末,中公教育账上能快速变现的资产(货币资金与交易性金融资产)仅剩23.3亿元,远不足以覆盖48.44亿的短期借款。
或许是出于缓解资金压力的目的,中公教育将昌平住宅地转让给龙湖地产“共同开发”。龙湖地产以5100万元受让北京中公教育未来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原中公教育全资子公司,下称北京中公教育未来,昌平项目建设方)51%股权,并提供约13.8亿元用于偿还北京中公教育未来买地时向中公教育的借款。双方约定,住宅项目扣除1.72亿元后的全部收益由归属龙湖地产。
此项交易完成后,中公教育短期内可回笼约14.3亿元现金。
怀柔项目的定增方案也是一波三折。2020年11月,中公教育首次发布定增预案,拟募资不超过60亿元,其中42亿用于建设怀柔基地。直到中公教育两次修改定增方案,将募资总额降至39亿元后,才于2021年6月通过证监会审核。
不过,忙活了一年的定增,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2020年12月初,中公教育发布公告称,将终止定增。
没有融到钱,项目却不能立马中止。据中公教育与代建方“北京建工”的协议,中公教育需要支付1亿元保证金,并在2021年6月30日前向北京建工支付约7.36亿元预付款。若逾期支付预付款,则按年化8%利息支付违约金,若逾期超过30天,则北京建工可单方解除协议,不退还保证金。
目前从披露金额来看,中公教育并未支付预付款,已在按期计算违约金。中公教育公告显示,公司在怀柔基地已投入约1.2亿元,定增终止后,仍在与北京建工等合作方协商后续方案。
前述知情人士透露,这两处地产投资之所以进展不如预期,与2021年起地产行业的强监管密切相关。由于昌平项目包括住宅用地,教育公司难以直接介入,只能转手给龙湖地产。怀柔项目也是因地产政策导致审核时间过长,叠加“双减”效应,最终定增失败。
鉴于中公教育目前的处境,这两个项目仍然前途未卜。
调整补救
繁重的地产项目、“赔本赚吆喝”的理享学,以及居高不下的协议班占比,种种次生问题迫使中公教育重新梳理商业模式。
2021年11月底,中公教育在全国骨干扩大会议上决定,不过全退的保过班模式由于占比过高已影响到了公司利润规模,未来要回归商业本质,重视利润率,强化精细化运营。
自今年1月1日起,中公教育下架了所有不过全退的产品,协议班至少要收取三四千元的学费。
“这就有了底气,哪怕学员数量下滑,但100万人会直接产生30亿的净利润。”前述接近中公教育高层的人士说。
另外,上市三年,中公教育员工规模已从2.5万人急速扩张到近5万人,中公教育的另一个计划是人员和项目瘦身,控制扩张速度,严格管控新项目部和招聘规模。
为了止损,学员贷模式也在放缓。上述知情人士透露,理享学是2020年疫情时期为了开拓市场的特殊产物,自2021年起中公教育已着手降低理享学在收入中的占比,结合市场活动限量使用,不再鼓励学员贷款上课。
在中公教育的商业版图中占据关键位置的地产业务也在逐渐后撤。据《财经》记者了解,在未来,中公教育仍将持续建设基地,但只以租赁等轻资产形式,不再进行重资产投资。
总体而言,中公教育将从过去几年相对激进的扩张模式,转向“过冬”的收缩模式。
中公教育内部复盘,疫情之后,公司的战略节奏上判断确实有失误。在2020年四季度,管理层判断疫情的影响已基本结束,加快了新开线下校区的速度。2019年底,中公教育线下学习中心数量为1104个,一年后增长到了1669个。
近600家新开校区意味着房租、装修、人力等大量的刚性成本,但到了2021年下半年,面临着协议班的巨额退费、基地建设投入的负担、市场大盘的萎靡。
层层压力叠加之下,中公教育才终于察觉到扩张步伐迈得过快了。
“去年的大起大落,好像几年的时间都浓缩在一年里了。”中公教育高层人士感慨,他更希望公司保持更稳健的发展,把业务做得更扎实,以抵御市场与政策的风险。“稳健”是中公教育下一阶段重要的关键词。共2页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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