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国鹏 龙昊

    42岁的黄定军无奈地站在刚刚封顶的五星级酒店门口，这里曾经是他的家园；路坡下，自家稻田已被高尔夫球场取代。

    他是湖南省宁乡县灰汤镇宁南村罗家组村民，在那里，还有约5000位像他一样的村民。

    宁乡县灰汤镇位于宁乡县西南部，东距长沙约100公里。

    近年来，该镇以温泉著名。宣传资料称，灰汤温泉，因其泉沸如汤滚，其汽腾如灰雾，故名灰汤。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三大著名高温复合温泉之一 （另两个分别在西藏和台湾）。

    1998年，国家旅游局正式确定灰汤为全国43家“中国旅游业面向21世纪优先发展项目”之一，是湖南省唯一入选的项目。 2000年，灰汤温泉开发纳入了国家计委首批旅游国债基础设施资金扶植的重点项目。

    大约两年前，亟须“做大做强”“酒店＋房地产”业务发展模式的上市公司华天酒店（000428）制定了一个该公司历史上最宏大的计划：造一座“华天酒店灰汤温泉华天城”。根据2008年10月的公告，“项目开发建设和规划控制面积约7平方公里，其中征用地3800亩以上，租用地4000亩以上”，“依托灰汤温泉建设大型国际会议度假中心、高尔夫练习场和网球场等休闲健身场所、大型游乐场所、大型湿地公园、酒店式别墅、高档商品住宅小区等”。据称，投资总额高达40亿元，“建成后的灰汤温泉华天城将成为长株潭城市群的后花园，温泉国际会议酒店将成为比肩博鳌的世界高端国际会议中心”、“体验迪斯尼狂欢不需去香港”。

    随着华天酒店控股子公司湖南灰汤温泉华天城置业有限责任公司（下称“灰汤温泉华天城”）的具体运作，一座五星级酒店在山野中拔地而起；总数高达千栋的独栋别墅正傍山而建；一个由地方政府规划、建设54洞的万亩高尔夫球场项目在他的村庄展开……

    黄定军和他的乡亲们的梦魇也随之而至。一夜之间，他们失去了家园和良田，在安置剩余的人生上挣扎、彷徨。

    “两年来，我们一直住在这个废弃的学校里，月租400元。” 9月6日上午，在知情人的带领下，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来到了黄定军的“家”。他告诉记者，“还有他们（黄的同村乡邻）也都一样（拥挤在废弃的两层学校楼里），每月按时交付房租。 ”

    “以前，我们住房不错，基本每户都是两层小楼。现在呢，房子没有了，再建房还没有头绪。 ”罗家组的村民们对本报记者说，“没有稻田，什么都不能种。为了得到合理补偿，我们多次上访，多次被拘留，现在只有等死。 ”

    没有住房，没有赖以生存的稻田，宁南村的乡亲们将如何求生？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不仅地方政府规划万亩、已征用数千亩良田的过程和方式迷雾重重，而且，华天酒店控股子公司“灰汤温泉华天城”的背景身份也存在诸多疑问。

    强行拆迁

    宁乡县灰汤镇征地拆迁指挥部是先锋，使得“灰汤温泉华天城”项目能够顺利推进。

    宁南村村民给本报记者的材料中指出，项目征地拆迁由灰汤镇政府包干至今。 2009年7—8月，镇政府租用2000亩基本农田，修建人工湖、环湖旅游观光带，征地3000亩（预征地公告为证）建设灰汤温泉华天城，租征地300多亩建设金太阳休闲农庄。

    “2009年8月，在我们不知情和对政策不熟悉的情况下，他们（宁乡县征地办、灰汤镇政府、宁乡县国土局）就来拆我们的房子，说是建华天城。 ”9月6日上午，村民黄干湘告诉本报记者，“由于不依法公告补偿安置，我们多次群体阻工。 ”

    黄干湘只是数百不满拆迁户中的一员。采访中，对于政府的拆迁行为，村民们可谓群情激奋。

    “那个风景亭就是我原来的住宅”。9月6日中午，黄定军带领本报记者来到他曾经的家门口（现已是即将竣工的星级大酒店、独栋别墅群区），他不停地指东指西，“这一大片（含星级酒店、独栋别墅）都是（占用）我们的村庄，为了建它们，把我们都赶走了”。

    对于村民们的说法，尽管宁乡县相关部门未给予本报记者回应，但本报记者从灰汤镇征地拆迁指挥部2010年5月23日致各拆迁户的一份《通知》中获得了答案。“2010年6月1日之前，签订拆迁合同，镇政府在宁政办发【2008】27号文件基础上，增加拆迁奖励50元／平方米，房屋残值5000元／户的两项资金仍计算到户；2010年6月1日之后，签订拆迁合同，不支付以上两项资金”。《通知》中说，“2010年6月5日，将停止华天城项目协议拆迁房屋的工作，征地指挥部将对未按期签订协议拆迁合同的报送相关部门按程序进行强制拆迁。”拥有5000户人口的宁南村到底有多少户村民被拆迁？五星级酒店占地多大面积呢？

    一份报给宁乡县委常委、县四大班子及各局、部门的公报中，本报记者发现，该项目 （华天城）第一期开发建设用地2381．7亩，涉及宁南村的15个村民小组，房屋288户。

    目前已完成了一期酒店部分477亩征地工作，第一批78户拆迁和第二批64户的拆迁工作已全部结束，酒店项目区被拆迁房屋全部倒地。

    痛失家园

    比没有了住房更为痛苦的是，村民们还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稻田。

    “两年前，我家住的两层楼，建于1996年，一层4间，单家独院，还有2．7亩的水稻田，遇上好的年景，收成还不错。 ”黄定军说，“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现在生活都是问题，下一步该怎么办？”70岁的村民黄老先生告诉本报记者，他家有八口人，五亩多的水田，山地都被占完。

    “我家六亩多水稻田，三亩多水塘，全被征走。 ”黄干湘告诉本报记者，由于爱上访，他被关过30多天，现在连安置地方都没有。

    站在宁南村“基本农田保护区”的石碑旁，70岁的黄老先生痛心地对本报记者说：“脚下几千亩的粮田，现在已变样。地形地貌被破坏，复耕已无可能。高高低低的地势，都是他们（企业）从山上拉来的石子、土改造的。 ”

    顺着村民们手指的方向，进入本报记者视野的一边是，高低起伏、凸凹不平的黄土原野，人工小河，如果种上草，俨然是标准高尔夫球场；另一边，是多台巨型挖掘机在紧张作业。

    那么，村民们所指的这个准高尔夫球场到底占了多少亩稻田？

    华天酒店2011年半年报显示，湖南宁乡灰汤温泉中部华天城项目第一期开发建设和规划控制面积约7平方公里，其中征用地3800亩以上，租用地4000亩以上。

    村民们则认为，至少有3000亩。他们说，“我们村共有5000多户人口，人均6分多地，这样就是3000多亩，现在都没有了”。

    本报记者查阅相关资料获悉，已上马的项目一期18洞高尔夫球场用地2425亩。

    值得关注的是，位于高尔夫球场上方，有一块1997年树立的 “基本农田保护区”石碑，上面写道，基本农田保护区，东至甘塘村、西至丰华村、南至东芽镇村、北至月联村；保护面积1925公顷；保护单位是冷水井村委会。

    “冷水井村、丰华村、宁南村已合并为宁南村了。

    艰难维权

    “基本农田”引发地方政府和宁南村民各执一词，村民们认为，地方政府除了故意混淆概念外，还存在违法违规问题。

    所以，他们选择了上访。上访理由很简单。村民认为，政府征收基本农田（有公告为证）违反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45条、46条、48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第23条、25条的规定，未经国务院批准，未公告、未听证、未进行土地补偿登记。

    村民们说：“同时，还违反湘政办发【2005】47号，湘政发【2005】4号和国发【2004】28号的规定，降低倍数克扣征地补偿费（征地费用明细表为证），征收基本农田应按法定最高标准执行。 ”

    灰汤镇政府在 《关于宁南村征地问题的答复》中称，2007年6月1日前，本次征地范围确实为基本农田；2004年，根据发展需要，县国土局进行调整；2007年6月1日，经市政府批准，本宗地调整为一般农田，明确为城镇建设用地范围，其批准文号是长政函【2007】79号。

    “但政府没按相关规定予以公告”。村民们认为，“根据国发【2004】28号第19条和湘政【2005】4号第十条的规定，已满两年未用地，未实施征地补偿安置方案的有关批准文件自行失效。国发【2004】28号第十一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五条规定，征收改变和占用基本农田，必须报国务院批准”。

    “再说，征收土地用于建设别墅和高尔夫球场，违反国发【2004】28号第十八条和湘政【2005】4号第三条的规定，两个都是停止审批的项目”。黄定军强调，“2010年12月4日，国土部通报称，将严查高尔夫球场等违规建设”。

    在黄定军看来，政府配合企业强行开工，违反了国发 【2004】28号第十五条的规定。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十三条和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第九条、十条的规定，“侵犯了集体土地承包者合法权益”。

    为何要持续上访？村民们表示，政府还违反了国发 【2004】28号第十三条、湘政发【2005】4号第十五条、《长沙市征地补偿安置条例》第二十九条、第三十条的规定，“实行不留生产地，村民自建带宅基地安置的安置方案对田土尽失，没有生产生活条件的村民也不予货币安置。 ”

    “同时，他们还违反了长沙市政府令第103号第二条、第三条、第九条、第十八条、第二十二条的规定，降低补偿标准，克扣征地、房屋拆迁补偿”。村民们强调。

    9月8日上午，本报记者来到湖南省国土厅，欲得到相关问题的答复。执法总队的人员要求记者按照程序办事，对于村民们的上访，她表示“并不知情”。

    但是，湘国土资访转字【2009】地0487号文件显示，湖南省国土厅已向宁乡县国土局发过“信访事项转送单”。需要指出的是，对于村民们的上访，相关部门未见回复，对于记者的采访，也未给予回复。

    政府“有理”

    对于村民们的上访缘由，地方政府未给予本报记者回复。但是，从政府发布的灰汤镇政府的《关于宁南村征地问题的答复》（下称《答复》）中可窥出政府“有理”。

    针对村民们强调的 “违反了长沙市政府令第103号第二条、第三条、第九条、第十八条、第二十二条的规定，降低补偿标准，克扣征地、房屋拆迁补偿”问题，《回复》中给予答复。

    《回复》称，本次征地补偿标准完全按照《长沙市征地补偿实施办法》（长沙市103号令）和《宁乡县征地补偿安置实施细则》（宁政发【2008】27号文）执行。 “经县政府和镇政府多次与项目方协商，最后确定（补偿标准）为19倍，并未克扣农民利益，而是向农民倾斜”。

    《答复》中强调，征地拆迁前，镇政府充分考虑了拆迁户的生活出路和劳动力安置问题，一是，安置地建商业门面，形成灰汤镇旅游的饮食、服装和小商品市场，确保失地后，农民仍有生活来源；二是征地补偿款中有一笔劳动力安置补偿费。

    对此，村民的说法截然相反。在宁南村的拆迁户安置区，村民说：“迁出后，长远生计无保障，镇政府强调，安置区内的临街门面房已被镇政府买走。事实上，有的门面房卖给了外人。 ”

    村民还表示，镇政府利用村民心理，采取先放押金先安置，不放押金或自建房屋者不安置的方式来进行压迫安置，并给指定的承包商20％的补贴。

    70岁的蒋老先生告诉本报记者，他购买的安置房花费32万，政府补偿了30万元，欠债两万多块。房子质量较差，出现多处裂痕。最重要的是，水不好，要到很远地方挑水吃。

    “政府的《答复》只是幌子”。黄定军说，我们家220多平方米的房子，包括搬家费、租房费等共补贴32．4万元。所有这些钱，不够建设220平方米的房子。买指定的房子，面积小，质量有问题不说，还要赔几万元钱。

    采访中，记者注意到，村民提及的“征收土地用于建设别墅和高尔夫球场，都是违规停止审批的项目”、“征收改变和占用基本农田，必须报国务院批准”等问题，《答复》中却只字未提。

    手续合法？

    灰汤华天城项目能够顺利实施，离不开湖南省相关政府部门的支持，立项审批项目尤其值得关注。

    资料显示，据湘发改投资［2010］784号文件显示，灰汤华天城一期的立项申请批复，建设内容是，群众体育绿地公园、道路及绿化等基础设施，以及配套的国际会议中心酒店、温泉住宅等，规划建筑面积46万平方米，总投资估算11．58亿元。据此，办理国土、规划、环评等部门手续，编制项目可行性报告报省发改委审批。

    参照村民上访理由和批文内容，9月8日，本报记者来到湖南省发改委。办公室调研员徐颢告诉本报记者，本项目是否为未批先建，还得查证。一般的做法是允许项目边建设边上报。

    本报记者询问，湘发改投资［2010］784号文件批复的依据是什么？徐颢则要求，记者按照要求填写表格，五个工作日后答复。截止发稿前，依然未看到任何形式的答复。

    那么，灰汤华天城项目的批复依据到底是什么？它是否参照了国发【2004】28号文件？还是直接与其相左？与发改委的缄默态度截然不同，在湖南省国土厅办公室的帮助下，本报记者证实了两份文件的真实性。

    一份是，2010年4月20日，湖南省政府颁发的《农用地转用、土地征收审批单》，即［2010］政国土字第527号，批复的土地征收面积为53．5191公顷（802．79亩）。

    另一份是，2011年7月8日，湖南省政府 《农用地转用、土地征收审批单》，即［2011］政国土字第881号，批复的土地征收面积为35．8002公顷（537亩）。

    第一份文件的备注栏中注明，征地补偿标准要按湖南省政府 《关于公布湖南省征地补偿标准的通知》（湘政发【2009】43号）文执行。但在上述的灰汤镇政府给宁南村村民的《答复》中，并未体现出来。

    第二份文件备注栏中也注明，宁乡县政府征地办要依法发布征收土地公告，须按程序实施征地。依法定程序另行办理供地手续。对此，灰汤镇政府也未在《答复》中提及。

    黄定军告诉本报记者，上述两次批复共1300多亩地，而且还是2010年、2011批复，土地早就征完了。地方政府采取化整为零做法，大块农用地先抛荒，变为建设用地，然后再小块上报。

    “抛地游戏”还在表演。 9月6日下午，村民带领本报记者到乌江水库边现场，他们说，“你们看，这块水田有多大面积，至少有400亩吧。全都抛荒了，谁敢种呀？人工湖里上千亩良田也是这样被毁的。 ”

    对于上述问题，9月7日，本报记者来到宁乡县委宣传部，希望与灰汤镇政府、县国土、环保、水利等部门沟通，听取相关说法，但直至记者发稿前仍未见对方任何形式的答复。

    脆弱的华天城？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该项目的主导者，湖南灰汤温泉华天城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背景身份存疑。

    疑问来自于公司的三大股东。华天酒店公告称，本公司控股子公司湖南灰汤温泉华天城置业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灰汤温泉华天城”）由我公司、湖南华丰生物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丰生物”）、长沙泉 置业有限公司联合发起设立。

    首先是，大股东获利能力值得商榷。数据显示，2008—2010年，华天酒店的净利润分别是1．35亿元、1．42亿元和1．36亿元。在此期间，公司的资产负债率从57．95％攀升至65．92％，公司的业绩增长趋于缓慢。当地人士透露，凭借大股东华天集团的政府背景，这是近几年来，华天酒店能够成功实现大规模扩张，低价圈地的原因。灰汤温泉华天城的项目是最好的例证。上述人士质疑，“民营占股份，政府出面协调，华天酒店到底是什么身份？ ”

    公司曾经的二股东，“华丰生物”身份更是神秘。华天酒店公告称，合同规定期限内，“华丰生物”无法足额缴纳认购股份的股本金，经“灰汤温泉华天城”股东会一致同意，将“华丰生物”认购的28％股份减少到14％，剩余14％股份由湖南省益中投资有限公司认购。

    记者查阅资料，只能找到湖南华丰生物工程有限公司（华丰生物）的经营范围，其主营业务、销售状况和市场份额，确无从发现。公司股东湖南军华高效农业开发有限公司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虽然，华天酒店声称，与华丰生物并无关联关系，但是，知情人士告诉本报记者，“华天城项目的实质就是一个权贵们的蛋糕，其间夹杂着千丝万缕的官商利益关系。 ”

    在此背景下，投资约11亿元的一期项目能否顺利对外营业？正在建设的商业小镇与温泉住宅能否按预计时间 （2011年9月前）对外销售？

    华天酒店半年报中所称“第二、三期的投资将按合同与规划分期进行，滚动开发”的支撑系统又在哪里？对此，本报记者于9月8日致电该公司董秘，被告知无人接受采访，19日下午发函至华天酒店，也未得答复。